直到现在,他发觉自己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,也许始终都没有真的了解过他。
顾绅忍不住又问道:“你既然已准备让他走,为什么又要揭穿他的秘密?”
凤三刀又笑了笑,淡淡道:“你是我大哥。”
顾绅咬着嘴唇,道:“那也许只因为你已不愿他再留在这里。”
凤三刀道:“他留在狗头馆,的确会给我们招惹来麻烦。”
“让我想想。”顾绅没有再说什么,凤三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脚步声已下了楼,缓慢而沉重。顾绅的心情更沉重。
“我该怎么办?难道真的把他交给日本人?那我不真成了汉奸,奶奶、倾雪都会怪罪我一辈子。”
顾绅握紧双拳,自己决定绝不能再想下去,想下去只有更痛苦。
无论他做什么,但是至少他对狗头馆,却并没有亏负。
顾绅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。
人总有人的情感、矛盾、和痛苦。
顾绅已站了起来,心道:“他如果突然走了,我不免落下口实?狗头馆也失去了一个臂膀。”
顾绅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怎么……这么办。顺其自然吧。”
“三刀?三刀!三刀。”顾绅喊道:“三刀。”
凤三刀匆匆跑到顾绅办公室,道:“科长,什么事?”
顾绅道:“你去找到跳蚤金秉武,邀他到馆定个包间。”
凤三刀道:“顾大哥的意思是……?”
顾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道:“你到时候就知道了。”
馆,凤三刀带着跳蚤慢慢地坐了下来。
长桌在他面前已经摆满了炖菜。
跳蚤知道要是没记错的话,那个狗头馆的老板现在是在警察厅于事?
跳蚤慢慢地伸出手,放在桌上,面上的皱纹在光线中显得更多、更深,每一条皱纹都不知多少辛酸血泪刻划出来的。
顾绅还没到。跳蚤和风三刀已等在这里,静静地坐着,显得心事重重。
然后顾绅才挑帘走了进来。一眼看见浓眉方脸的跳蚤,他约有三十四五岁的年纪,眨着黑黑的小眼。
跳蚤那长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,急忙站了起来,道:“顾科长?你怎不早说呢?您找我什么事,咱可是老熟人了,有事说一声就好。”。
顾绅自己坐下,笑了一下,道:“请坐。”
包间里的气氛更沉重。
菜早已经搬上来,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炖好的杀猪菜。
凤三刀忽然微笑,道:“大哥,今天的菜还不错。”
顾绅点点头,跳蚤也点点头道:“我一个叫花子头儿,哪里敢挑剔。”
凤三刀道:“今个顾大哥找你……”
顾绅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。”
凤三刀道:“是。”
于是大家都垂下头,默默地吃着。
鲜美的五花肉,又细又长的细粉。
他们一边喝,一边吃得津津有味。顾绅的脸色已有些红红的了,可是跳蚤的脸色没有变,只是一双黑眼里有点水漉漉的。
有些事绝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,一定还得要用头脑。
顾绅一直没有放下筷子,凤三刀、跳蚤也默默吃着。
现在他终于已放下筷子。
他咳嗽了一下,忽然道:“平和城的事,只怕什么也瞒不过金大哥?”他年纪比顾绅大,叫他一声大哥,这里边也包含着尊重的意思。
跳蚤忙惶恐的道:“不敢,不敢。小子怎么敢为顾大科长的哥哥。”
顾绅目光慢慢地在他们脸上扫过,忽然笑了笑,把声音放低些道:“你我都是中国人,骨肉同胞自然是兄弟。”
他慢慢地接着道:“今后可要仰仗你老兄……。”
凤三刀连连点头说道:“我虽然早在你身旁,可我却一直看不见它,而就跳蚤大哥才能看到。”
他凝视着顾绅和凤三刀,道:“这……这,我跳蚤何德何能,能得顾科长和凤警官看中,我跳蚤就是为顾大哥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。”
“你不是日本人忠实的奴才和走狗,对不?”
顾绅忽然站起来,道:“金大哥,真是目光如电,洞察一切。你的花子帮,有多少人。”
凤三刀一听也是一惊,但仍然保持镇静地说道:“花子帮可是很庞大。”
顾绅道:“我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。”
跳蚤高声抢言道:“顾科长还有吩咐?我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,日本早稻田学校毕业的留学生。保证不会出差错。”
顾绅忙向他摆着手道:“别激动,冷静些,我要把花子帮组织起来。”
跳蚤一愣神,道:“嗯?组织起来。”
顾绅道:“等我想办法弄到一批枪……”
跳蚤眉毛一挑,一拍大腿说道:“枪?你要弄一批枪给花子去抗日?你神经病啊,张学良的正规军都夹着尾巴逃跑了,你让我们这些吃不饱饭的穷鬼去打击日本鬼子。那不是鬼打鬼。”
顾绅道:“没错。只有穷骨头才会抗日,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吗?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么。”
跳蚤终于慢慢地坐下,却又忍不住道:“你要收编他们?那我们不是风生水起,也可以穿西装打领带。”
顾绅沉下了脸,道:“白天在这城里还当叫花子。冷不防,扒鬼子的皮。让他们为国出一份力。”
跳蚤垂下头,道:“嗯,还得要饭,穿乞丐服嘛。那也行啊,这国指的是同胞故国,不是满洲国?”
顾绅道:“自然是东北的同胞。窝窝囊囊的活着,倒不如死了干净!”
跳蚤低下头轻轻地说,道:“咱们有耳报神。”
顾绅道:“这正是我的意思!”
跳蚤已气满胸膛,早已跃跃欲试了,道:“怎么弄枪呢?”
顾绅道:“这就看金大哥的本事了。”
跳蚤抬手指着自己,道:“我?”
顾绅道:“没错。组织他们弄一批枪自保。然后你来领导他们。”
凤三刀道:“只有他一个人?”
顾绅道:“只有他一个人。”
凤三刀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,喃喃道:“让他们没吃没穿的人对抗武装到牙齿的鬼子。”
跳蚤忍不住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?只有无畏,才能临难不乱,临危不惧,才能用意志力量战胜敌人。”
“没错,东北抗日联军就是一群没吃没喝的抗日武装。”
跳蚤不敢相信有人会这么相信他,信任他,道:“你,你觉得我行?”
顾绅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,却低声道:“你们可知道这平和城里哪里有足够的枪。”
跳蚤笑了笑,接着道:“日本人的汇华洋行。洋行里有一个日本鬼子当掌柜的。他都是从日本来的侨民,不随军队杀中国人了,来做买卖,吸中国人的血。我亲眼看到,鬼子是怎样将中国的煤、粮食,不分昼夜的往外运,像淌水似的。多心痛呀!接着又把些熊东洋货源源不断的运进来。日本掌柜的,养的胖胖的。”说到这里,他的眼红了,里边像有一团火在燃烧。他愤愤的提起酒瓶又倒了一杯,像喝白水一样喝下去。
跳蚤干咳了两下,紧握双拳,眼睛里满布血丝,不知顾绅的赞美是真是假,里边的真正含义是什么,便一边观察一边应付着点点头说道:
“呵呵!你说,你这给鬼子在警察厅里当特务,现在竟给鬼子下绊子。这不是笑话么?”
顾绅跟着问跳蚤:“鬼子怎么会突然来了?为什么而来的?”
“我们先小干,一有机会,我们夜里去摸鬼子的洋行,我们都是本地人,又在夜里人熟地熟,他有什么办法,我们也杀杀鬼子的骄气。白天我还是照常上班,打探消息!”
“啊!杀鬼子么!”跳蚤沉闷的脸上,马上露出了笑容。“我跳蚤没二话了!我干事从不拖泥带水,你说杀哪个,还跑得了么?”
现在,顾绅正仰着脸,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日本白绫大旗,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山下智久已走过来。
山下智久已走过来,站在他身旁,也仰起脸,去看那面大旗。
大旗上一个鲜红的太阳。
“狗头馆顾老板。”。
顾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好一面大旗,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?”
山下智久左腮起了一个大脓包,每到夏天的时候,每天都要滴出一碗脓水,使人们看上一眼就不能再看下去了。山下智久边抹边说道:“是。”扫帚眉下边那一对凶恶的眼睛,时常眯缝着,嘴角拉得长长的,露出金牙咯咯的笑。因为最近每天大捆大捆的金票子都经过他的手,除了上缴,他个人的保险柜里,一迭迭的金票在增高着。
他一直都在凝视顾绅,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,观察得很仔细。
现在顾绅终于也转过头,凝视着他,缓缓道:“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,想必不是件容易事。”
山下智久沉默了很久,噘嘴叹息了一声,道:“的确不容易。”
顾绅道:“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?”
山下智久拿白色的手帕,抹着浓水,道:“只有一样。”
顾绅也觉得左腮刺挠,忍不住伸手挠,道:“什么事?”
山下智久龇着黄牙“呵呵”憋不住笑出声来道:“赚钱。”
顾绅皮笑肉不笑的点头。
山下智久却“呵呵”大笑道:“以前我在日本赚钱很困难,来到中国赚钱却很容易。”
顾绅微笑着,道:“究竟为什么呢?”
山下智久挠了一下下巴,道:“因为满洲的地大物博到处是财富。”
顾绅道:“你一定赚了很多钱?”
山下智久道:“呵呵。”
顾绅冷眼瞟着他,道:“所以你日子过得很愉快。”
把顾绅拉到身边的椅子上,递给他最好的烟,向玻璃杯里倒满啤酒,像招待上等客人似的,拍着顾绅的肩膀:
“你是鬼冢家族的朋友!”
“嗯,是的!”顾绅笑着点点头,可是心却在扑通扑通的跳着。他心想:你的寿命就要到头了!
顾绅看着他脸上的皱纹,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。
洋行四周都是高墙。铁大门也上了锁,从旁边另辟一个小门进出,天一黑就关得紧紧的。洋行里鬼子的床头上都藏有短枪,大掌柜山下智久的床头上还多一把锋利的东洋刀。
顾绅咬牙切齿地想:这个眯着眼、咧着嘴,对他十分客气的家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。顾绅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,被刀砍下的山下智久的脑袋在滚。他虽然脸上笑着,心里却在骂道:“你奶奶!今晚我就杀了你!”
晚上,顾绅经过一番细致地打扮后,除了这身精心的穿戴之外,他身上还暗藏着一件武器,就是他在“狗头馆”屠狗的刀,再一次来到对山下智久说:“我觉得这洋行阴深深的!”
山下智久长长叹息,黯然道:“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。”
顾绅道:“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。”
山下智久霍然目光灼灼,盯着他道:“该死的是谁?”
顾绅笑了笑,道:“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,所以……”
山下智久尖着嗓子喊道:“所以怎么样?”
顾绅一字字道:“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!”
山下智久停下脚步,看着他,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。摇摇晃晃地要倒,顾绅一伸手搀着他坐在椅子上
他鬓边白发已被吹乱,看来仿佛又苍老了些。
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,他盯着顾绅,道:“有人要你来杀我?”
顾绅点点头。
山下智久道:“但你却不想杀我?我会让您发笔大财。”
顾绅一听说发大财,眼睛都发亮光了,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