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那双眼和那张脸形成了两个完全极端的落差。
我尴尬一笑。
他静静地看着我,淡淡道,你不怕我?他的声音嘶哑却很浑厚,有一种沧桑的味道,颇为动听。
如果他的脸没有被破坏毁灭,我想他一定是个十分俊雅的男子。
我迎接着他那平淡却很凝实的目光,微微笑道,我为什么要怕你?
因为他们都怕我。
他们怕你,但并不代表我也一定要怕你。
他凝盯着我的脸,淡淡道,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的人。
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浅淡而迷离的笑意,却让人感到哀伤和凄凉。
以前也有很多人怕我。我轻声笑道,就连我的娘亲也怕我。
他不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。
他的眼睛,他的眼神会让人自然而然的感到轻松和温暖,会让人渐渐忘却他那张丑陋而又可怖的脸。
那种轻松和温暖,曾经我也在娘亲的身上体会过,让我迷恋而沉沦,只是如今早已消散不见。
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残酷,很多时候我会感到寒冷,一种从灵魂深处透散出来的极寒极冷,一点一点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,每一个细胞,每一处骨髓。
我下意识的伸出双手,抱紧自己,只是希望能给自己一点需索而又渴求不到的温暖,只是希望不受到外界的干扰和伤害。
可是,那来自这个丑恶的世界以及灵魂深处所带来的落寂与孤单,让我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,极恐极惧,无法压抑和克制。
我只能紧紧的拥抱住自己,给予自己温暖和保护,至于是被这个世界所排斥和拒绝,还是自己排斥和拒绝这个世界,并不重要,也无意义。
灵魂的干涸与枯萎,一如无根飘萍,被放逐荒漠,没有发芽和成长的机会。
突然间,我看到院中那颗樱树,樱树上开满了雪白色樱花。
娘亲最是喜爱白色的樱花。
可是樱花是见风就落的柔弱花儿,风一吹,那些白色的樱花就在一夜之间全都凋谢了,翩跹如同伤势的雪花,温柔而又酸楚地漫天漫地,沉沦而永恒。
我经常看到娘亲坐在樱树下的石凳上,抬头静静地看着满树如雪的樱花,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看的不是樱花,而是樱花上面的星空。
她的手上总是抓着一把樱花花瓣,有时候放一片在嘴里,细细而又盲目地嚼咀着。
她的眼睛凝望着残恒无尽头的星空,瞳孔里有时候是一种深沉而执痴的期待,有时候却又是一无所有的苍白与悲绝。
那一刻,她的气息总是倦怠而又凄凉的,如一团飘渺而又虚无的雪雾,近在眼前,似乎伸手便可触及,然而,当你伸手过去的时候,却只留下一手的冰泪。
有时候,她又残酷而充满恨意的蹂躏着手中那些洁净而美丽的花瓣,直到汁液从她的手指缝间流渗出来。
像雨滴,像眼泪,象鲜血,滴落在她的裙子上,腿上,绽放成一朵朵凄美的花儿。
然后娘亲就真的哭了,低沉而又凄切的哭着。
而每一次,我都会静静站在的门边,静静的看着娘亲,看着她肩膀耸动,压抑而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到我的耳中。
其实,我一直都在看着,听着,感受着。
那些哭声象暗黑而沉重的巨石,一次又一次往复循环的砸在我的心脏上面,那颗原本就细小的肉团早就已经碎了,化成片了,化成沫了,化成灰了,化成烟了,随风逝了。
娘亲总是喜欢摧残这些细微柔弱的生命,甚至是我的生命,以及她自己的生命。
娘亲对这世间的一切生命都怀有一种滔天的恨意。
如果可以,如果有这个能力,娘亲会把这个世间、这个天地都翻个个儿。
娘亲想把这世间一切拥有生命的事物都给蹂躏而毁灭。
然而,生命是值得尊崇的,生命是奇特的,生命是伟大的,生命是至高无上的,生命又是变数的,无常的,脆弱的,渺小的,容易过去的。
可是生命对于娘亲来说,好象毫无意义,只是一个错落而又可悲的笑话,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梦。
梦还没有做完,就已经注定了结局。
眼睛睁开的那一刹那,就已经搓骨扬灰,灰飞湮灭,消逝无影。
我知道娘亲一直都在等待,等待那个男人回来。
我也知道娘亲多么想自己走进厨房,给那个男人和我做一顿精心而又丰盛的饭菜。
她可以帮那男人泡一杯好茶,他累了可以帮他捶捶背。
她多么想在闲暇的时候,在樱花盛开的时节,在大雪纷飞的寒冬,就在那颗樱树之下,他弹琴,她吹箫,他练剑,她起舞。
她多么想和他一起走到那繁花落尽的天际,一起看云起云落,看细水长流。
她多么想不如意的时候可以在他的怀里撒娇,哭闹,把心里面的苦楚与烦恼全部发泄到他的身上。
可以被他当作孩子一样宠爱。
他会安慰她,他会插一朵雪白的樱花在她的发髻上,他会送她精致的礼物。
可以和他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情,很多年以后,我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和儿子做的。
虽然可以和别的男人做,但是已然失去了它原有的幸福和快乐。
也是多年以后我才明白,丈夫和儿子不一样,不管我如何努力,很多方面我永远也不能取代丈夫。
****速朽而又风云突变,所有的承诺与誓言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,不堪一击。
而不能兑现的承诺,也不过是一张空头银票,没有图纹,没有编号,没有金额,没有签名,甚至没有钱庄,所以如何兑现?
娘亲她以为他一定会出现,到最后也不过是满无尽头的等待与孤凉。
梦里梦外,花开花谢,四季转换,轮回无常。
然而,她依旧自欺欺人。
在怨欲和绝望中沉沦,自毁,陷入沼泽,堕入地狱。
也许罪孽深重,也许罪无可赦,也许罪该万死。
娘亲啊,那个原本极美而又善良的女子。
只是,她在无尽需索和等待中,终究摆渡掉了自己充满美好而又罪恶的青春与生命。
不甘,执着与绝望,灵魂的寂寞与漂泊,索取不得。
却不知生命艳丽而又充满缺陷,却不知生命原本就是一个空虚的轮回。
与时间和宿命相搏击抗衡,最终一败涂地的,只是她自己。
世间万物,皆有定数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日升月沉,春夏秋冬,草木枯荣,轮轮回回。
娘亲的一切都恍若一场梦,一场真实的钻进了虚无之中的梦,而我却也身在其中,悲切而又实在。
然而,那梦里,我却总是无法醒来。
在那个梦里,娘亲终究还是将自己送进了绝地,头也不回,义无反顾。
我缓缓抬头,望向天空,天空已被岩石阻挡,不见弯月,不见星辰,只有那无尽的昏暗和沉重。
我猛然醒来,这不是我家的小院,这里没有樱树,没有樱花,没有石桌,也没有石凳,这里什么都看不见,这里只是一个残酷而血腥的牢笼。
都说星辰是逝者的眼睛所化,每一颗闪闪发光的星辰都不过是那些灵魂在落泪。
现在我看不见星辰,是否代表了娘亲现在生活得很好,不用再流眼泪了,还是代表了娘亲的泪泉早已干涸,早已不会再流眼泪了。
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生命,来自宿命的缔结,残酷和决绝,促使我早已窥到了人情的淡薄和冷暖。
我再也不是个孩子了,可是,我多么希望我只是一个孩子,可以跟娘亲撒娇,可以跟娘亲哭闹,可是,我什么都没有了。
我只有我自己,这世间除了我自己,再无人会在意我,会爱我。
我笑了笑,眼泪悄无声息的溜出了眼眶,我急忙伸手拭去了眼泪。
眼泪是弱者的产物,流泪则是懦夫的行为。
这一生,我再也不做弱者,我再也不做懦夫。
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人,那个创造了我,却同时毁灭了娘亲的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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