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0年是一个平年,是农历庚午年;民国十九年。这年的夏,东北,平和城。
平和城,最有名的地方——狗头馆。
大厅中摆着八张桌子,临街是一排玻璃窗,坐在屋子里可以一边浅斟慢饮一边观赏着窗外的人。
无论你是南来北往的到这坐下来,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下酒菜——狗肉。
大厅上面是顾绅给自己的休息的地方。现在他正坐在柜台后,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。眼睛不放松地观察着人流。他瞪着眼睛斜靠在那儿,耳朵听到她们的对话。
人流中除了正常的过客之外,还有敞着衣襟,两手插在裤兜儿里,晃晃悠悠地嘴里还吹着口哨,一副流氓样子的混混;还不时出现穿着制服的警察,贼眉鼠眼的特务。这些家伙在人流里左顾右盼,寻事生非,给这个表面上繁华的街面罩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。
哎呀妈呀,这几年东北的局势越发的不稳,曾听不少的老顾客准备和老婆孩子避到关里去,否则就要自求多福。
别的人来来去去,他不露声色,从不引起别人注意,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。
狗头馆是平和城里的一家香肉馆,午时排队如长龙,晚市预约如江鲫。三年前这里原是租住的,他的房东是一个白俄老太太,六十五岁,腰粗的像水缸。这个老太太一共有前后两栋俄式二层楼房:一栋大些的她租给了顾绅开狗头馆;一栋小些的她自己领着子女住。他和房东处得很好。房东很钦佩他,说他是个擅于经营的行家、老实的生意人。
因为她的单身儿子,被一个中国女人勾引了,骗了她的钱跑掉了;儿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竟投江死掉了。老太太大病了一场之后,决定卖掉房产离开回国。
如今它们都是顾绅地家业。
现在是早八点十几分,还没到饭点,店内最闲的时候!
狗头馆老板顾绅,这时已是满脸红光闪闪,他的手上有狗肉的油腻。一张又长又宽的柜台,上面放着账本,和几坛子好酒。
顾绅眼角眯缝着,脸上满是邪魅的笑意,依旧在那柜台后面坐着,他好像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。
他的生意很火,没有很熟悉的食客他是不会亲自下厨。
“狗头筋还有么?”
她的脸颊呈粉红色,弯眉秀目,两只黑眼睛非常灵动,转动之时,神光熠熠,脸上虽然不带着笑容,身上洋溢着浓郁
的青春气息。
一走进来,就看到了顾绅!她看到他个头不高,毛发皮肤油光光的。
“你好。六子招呼客人。”顾绅只是礼貌地微微一笑。
“哎呀,这你可真是行家。讲起吃狗头筋,多大的门市头也没有咱这做的地道。这是有名的‘狗头馆’。别看这门脸小,名声可大。”六子长着一个大脑门,鼻子有点塌,薄薄的嘴唇,一看就是能说话道的样儿。
“呦,你们老板手艺精呗。”
“这话不假。”六子接着说道,“咱这儿都知道这个地方。这会儿还没到时候,是不是十点还没到呢?这会儿人还清爽。一到正午,这屋人就挤满了,想找个空位就难了。”
顾绅悄悄松了一口气,脸上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钻进了厨房。
六子已经把顾绅亲手做的一盘狗头筋端上桌。
该死!顾绅感觉这女人很是熟悉,刚刚应该好好观察她一下的。
她正在吃饭,吃一口饭,配一口菜,咽着唾液吃得很慢。
一看狗头筋来了,眼睛都发亮光了,动起筷来,六子指着大盘子说:“好吧,小姐,你先尝尝这天上难找地下难
寻的美味吧。”他回头又对跑堂的六子说,“拿狗酱。”
跑堂的六子应声走了。
她昂起头,挺起胸。
于是他就看见了雷倾雪。就在这一刹那,她陡然觉得他那凝视她的眼神好像都能发出低低的声音似的,然而她听到的
只是自己的心脏在跳动。
雷倾雪的眼睛似乎有点潮湿了,她的苍白的手微微抬起,媚态横生的眼睛里噙着泪水道:“你不记得我了,师弟?”
他两眼紧盯着雷倾雪全身上下,道:“我想是吧。”
顾绅目中又露出笑意,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。
他大步走过来,走到雷倾雪对面,坐下。
雷倾雪的筷子并没有停,一口菜,一口饭,吃得很慢,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。
顾绅看着她,忽然笑道:“你是雷……倾雪?”过了好多年,顾绅已经有了自己的馆子。是的,他这一辈子也不能忘了她,可是又轻淡了许多,顾绅不再为她多费心思了。
雷倾雪既没有抬头,也没有停下来。狗肉得放血,撕丝,这都是手艺。
“我想妳。”顾绅低语,轻拂着她的乱发,可是在那温柔之中,又有一抹难解的神色。
她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,才放下筷子,看着顾绅。“你的确继承了爹的真传,味儿很地道。”
顾绅的微笑就像是阳光。
“是的,手艺是一流的。”雷倾雪舔了一下嘴唇,抚摸着肚皮,惬意的赖在椅子上叫了声。
顾绅让六子将瓜果之类很快就摆满了长桌,道:“真是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师姐。”努力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,微笑,道:“还过得去么?”
雷倾雪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,她一字字的道:“好奇您为什么会把生意做的比我爸爸还好,你‘狗头馆’的名声很响。”
提到顾绅的手艺,他也觉得老狗香肉馆三年的光阴并没白费。凡是一门手艺,都得随时改良,方法是死的,运用可是活的。雷老狗的诀窍,讲究火候对味;而顾绅,他就改良了调味和火候相融合。雷老狗的狗肉,讲究清淡入味,现在顾绅除了清淡还添加了佐料。
“师姐,我一向清心寡欲,哪里会作生意?都是朋友帮忙了,肯捧我的场。”顾绅笑着,其实他比雷倾雪要长几岁,只是她入门早。
顾绅的父亲顾儒民是吉林省乡下一个有名的老拳师,他为人呆板,呆板得什么事情也做不成,只能种个地,把肚子里的功夫传给下一代。顾绅是他三十二岁那一年得的独生儿子。晚年得子,自然十分钟爱,孩子也聪慧异常,刀剑拳脚一教就会。
就这样,他一连教到顾绅十五岁。夏练三伏,冬练三九,使顾绅不但身强体壮得像头小牛犊,而且深得快、准、狠三字要诀。
当年顾绅十五岁的时候,家里教他去学徒。那时候雷倾雪十四岁,已经跟着她爹在厨房里学徒,学手艺原不是什么低贱的事;学了手艺,一辈子逃不出手艺人,即使能大发财源,也高不过大官儿不是?可是顾绅并没和家里闹别扭,就去学徒了;十五岁的人,自然没有多少主意。况且家里老娘还说,学满了艺,能挣上钱,就给他说亲事。
在当时,顾绅想象着结婚必是件有趣的事。那么,吃上二三年的苦,而后大人似的靠手艺挣钱,家里再有个小媳妇,大概也就过得去了。
顾绅学的是大厨。不论是太平年月,还是动荡岁月厨子是不愁没饭吃的。人一睁眼,马上就得去吃——填饱肚子。紧跟着便是午饭,必定还有晚饭,现在甚至有夜宵等等。
顾绅那油亮的大拇指将一小粒眼屎从她的眼角抹去。雷倾雪一动也没动,顾绅笑道:“师父怎么没来?”
雷倾雪用一根手指碰了碰顾绅,看上去她已经不是那么伤心,道:“我爹死了,师弟。看着我,师弟,你能忍心说不管我吗?我说的是吗,师弟?”
“你说师父怎么了?死了?”他说话很慢,感觉都懵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
雷倾雪抬起头,然后痛苦地摇摇了头,道:“死了?他死前让我来找你。”她又道:“这些年除了你之外,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。”声调温柔悦耳。
顾绅听到“死了”这两个字,就像触了电一样,一把拉住雷倾雪道:“那个当然……”他眼里噙着泪水,嘴唇微微抖动着。
“你肯不肯?”雷倾雪双眼低垂,脸发红,不敢直视他的目光,她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。
雷倾雪抬起头来面对着顾绅道:“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,你若错过,岂非很可惜?”
顾绅终于摇摇头,缓缓道:“可惜。”顾绅大笑,道:“你这人果然有趣,老实说,你是想缠人,是不是?”
哪个年轻的人不爱漂亮呢?年轻的顾绅的打扮与气派谁也不敢说他是个厨子。
在那年间,皮货很贵,天气冷一般人家谁能穿得起。顾绅还是二十岁还没刮过脸的小伙子。
那年月,在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条灰鼠领子就仿佛是很漂亮阔气。狗头馆开起,顾绅忙过后一梳洗打扮,立刻变成个漂亮小
伙子。顾绅的头发又黑又亮,穿上带毛皮领子的缎子长袍,他的确象个“人物”!
雷倾雪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,冷静地控制住了自己。
她轻轻拍了拍顾绅的肩,道:“陪我喝杯酒好不好?”
顾绅忍不住翻了翻眼,邪魅的笑道:“不好。”
雷倾雪正盯着他,醇和轻柔的女声在耳边说道:“我爹对你好不好?”
顾绅抬手挠了一下头皮,“呵呵”一笑,很客气的回答道:“好。”
雷倾雪在笑,嘴角微微的上挑着道:“那我这个弱小女子想到你这栖身好不好。”
顾绅带着一种狡黠的微笑,道:“千金易得,知己难求。”
雷倾雪冷笑道:“看你人模狗样的说话这么让我高兴。”
顾绅道:“凡事有我。”他最怕的就是娶个丑八怪,要娶就得来个够样儿的。那时候,十几岁的雷倾雪就已经出落得美人胚子。要结婚的话,顾绅就以她作择妻的标准。
十八岁那年,顾绅出徒了,雷倾雪比他小一岁。把她放在哪里,她也得算个俏式利落的小媳妇;顾绅不敢说,即使说出口,当初雷老狗也决不会点头。那时候,顾绅作事麻利,尽管雷老狗也喜欢他。
雷倾雪脸上笑容瞬间一闪而过,却还是全无表情。
顾绅看着他,微笑道:“你看,我没有骗你吧。”
雷倾雪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你没有骗我。”雷倾雪发觉自己在笑。
雷老狗体胖,年纪有六十岁。死时没有留下遗嘱、在遗产问题上,也没什么争议,因为他就这么一个女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