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藏丸手臂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。
等武藏丸的笑声一停，他就一字字地道：“我要决斗！”
只有四个字，他说得很轻，轻得就像是呼吸。
一种魔鬼的呼吸。
他也说得很慢，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。
武藏丸盯着顾绅，道：“你在说什么？”
顾绅道：“她是你的姐姐。”
“我要决斗！”
他的血液就像是火焰般在着。
顾绅冷冷地站在对面，一脸的不屑。
武藏丸突然大吼一声，
他突然冲过来。
“噗”的一声，
他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，他低下头，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挨了一拳。
他没有流泪，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。
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，再也无法支持下去。
武藏丸眼珠凸起，眼睛里仿佛还带着痛苦和恐惧。慢慢地倒下。
武藏丸倒卧在地上。
池田夏希忽然道：“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野蛮，干嘛动手。”
他接着去搀扶武藏丸，道：“你没事吧，小丸子。”
武藏丸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，黯然道：“你的果然是利害地。”
顾绅喜笑颜开地道：“你的确是个胖子，没有人比你更胖，没有人比你更肥，大大的好。”
武藏丸只有茫然的听着。
池田夏希道：“你真是野蛮，很没有礼貌。”
武藏丸恨恨道：“他说什么。”
池田夏希咬着牙，若有所思的眨了眨长睫，沉默了好半晌，道：“她很没礼貌的。现在……你要道歉。”
顾绅道：“现在……”
顾绅黯然道：“现在已太迟了，太迟了……”
武藏丸道：“夏希姐姐，我打不过他，怎么复仇。”
池田夏希道：“当然要复仇，只不过……”
他忽然抬起头，厉声道：“只不过，复仇怕难做。”
武藏丸目光闪动，很委屈的试探着问道：“那怎么办？”
顾绅道：“你过来，我跟你说。”
武藏丸胆怯的走过去。
“干什么。”
顾绅道：“我要你死！”
他的手一翻，武藏丸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。
“啪。”
他的应变虽快，却还是比不上顾绅的手快。
这一记竟将他右脸结结实实的打得红肿。他的脸颊发烧，嘴角流出了血。
他背倚着墙，脸上已红的像猪肝，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，额上的青筋在突突的上涨。
池田夏希咬着牙，颤声道：“你，你……你怎么这么野蛮。”
顾绅冷冷道：“你应该懂的。”
他抬起头，缓缓接着道：“狗头馆本来是我的，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，他都得死！我没杀他已经是仁慈。”
池田夏希沉默了很久，忽然长叹了一声，道：“原来你这么恨日本人。”
顾绅道：“你才知道。”
池田夏希苦笑道：“我低估了你。”顾绅从没在日本人的脸上看过如此黑白分明的眼眸，就像刚出生的小婴儿，尚未受到尘世污染般的清澈明亮。
武藏丸愤怒地瞪着他道：“我……我杀了你。”
武藏丸的脸已扭曲，冷汗如雨，咬着牙怒目瞪视顾绅，但在他的心中却对顾绅很是佩服。
这时，池田夏希用温暖的手，抚摩着武藏丸的脸颊，对他说：
“忍着点呀！小丸子！”，真像对自己的小兄弟一样亲热。
顾绅神色凝重了起来道：“你是要杀我么？”
武藏丸哭丧着脸道：“我……。”
顾绅看着他，忽然也长叹了一声，道：“你本不该站在这儿，你本该在家陪陪你娘。”
顾绅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，道：“你还是回你的日本，可能会保一命……”
他没有说完这句话。
他目光刚转向池田夏希，池田夏希的身子一颤。
池田夏希也在看着他，淡淡道：“你走吧！”
顾绅道：“我去交费了。”
池田夏希道：“你原本就是来交费？”
顾绅道：“没错！”
池田夏希的唇瓣动了动，道：“请！”
顾绅道：“那我就告辞了。”
池田夏希脸色不悦道：“你就不怕我告发你么。”
顾绅面上露出吃惊之色，失声道：“怎么会？我相信你？”
池田夏希道：“哼。”
顾绅道：“既然没事？我就走了。”
凤三刀跟着顾绅一声没吱。出了房门，他道：“为什么不杀了他？”
顾绅缓缓道：“我们不是来杀人！”
凤三刀吃惊道：“可你曝露了自己的想法？不怕？”
顾绅摇摇头，冷冷道：“我想杀的人跑不了。”
凤三刀就算真的不聪明，也不会再问了，何况他不比别人不笨。
“我想到找谁当替罪羊了。”
凤三刀道：“什么？”
顾绅皱眉道：“你去交费？”
凤三刀嘿嘿一笑道：“是，我这就去交费。”
顾绅叹了口气，道：“我去看薛久桐。”
第二天，顾绅把凤三刀给顾绅引见完了，稍坐了一会，就着忙走。顾绅趁着顾绅送他出去的工夫，跟他说道：
“我听说有个极厉害的仇家，仇家已找上门来。”顾绅把一张纸递到他的手里。
于和坤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，接着道：“开始时我竟也几乎真的相信。”
顾绅道：“你不信我，没人可信？”
于和坤接着道：“哼。”
顾绅冷笑道：“他计划虽然周密，却还是算错了几件事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哦？”
顾绅道：“他当然想不到仇家竟在此时赶来了。”
于和坤叹道：“这倒真巧得很。”
顾绅道：“并不是凑巧赶来的。就因为他知道黑龙会的计划，所以才会招来杀身之祸。”听到这里，纵声笑起来，笑得那样开心，竟流出了眼泪。他擦了擦眼睛，又走到窗前，从窗帘缝里向外看了看，然后转过身来，向两人说：“你们可真会编！”
于和坤道：“黑龙会的计划，他又怎么会知道？”
顾绅目中露出痛苦之色，过了很久，才缓缓道：“因为我本就是他们的人。”
于和坤又显得很惊讶，道：“你是黑龙会的人？”
顾绅道：“我是他们的朋友。”
于和坤讥诮的笑道：“你本就是他们的人？”他在笑他是个汉奸，日本人的走狗。
顾绅冷笑道：“我收了你的钱，就会给你结果。”
于和坤长长叹了口气，道：“看来若是太信任一个人，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注定要失望的。”
顾绅冷冷道：“我会让于老板重拾信心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顾科长……”
顾绅道：“哼，搞屁啊你，不就几根小黄鱼么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哪里。”
顾绅转动了一下脖子，道：“不错，他想必是被内田良平杀了灭口的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日本人？”
顾绅道：“于满楼临死时，手里必定握着一样证据，这样证据想必是对黑龙会危害极大的。”
于和坤摇头，道：“不会，我儿不会……”
顾绅道：“因为只有他知道于大掌柜的是死在谁手上的。”
于和坤心里害怕，道：“这……。”
顾绅道：“他和日本人有关系，所以这事却是很棘手，真凶不好深究啊。”
于和坤叹道：“看不出日本人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。”
顾绅道：“现在你已完全明白了么？”
于和坤沉吟着，道：“还有两件事不明白。”
顾绅道：“你可以问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黑龙会，以他们的身份地位，怎么会追到我家门口暗杀？”
顾绅道：“黑龙会早已在垂涎平和堂的基业，一心想拥为已有，一个人若有了贪心，就难免要利欲熏心。”
于和坤点点头，道：“没错，黑龙会的确找过我，只不过……？”
顾绅沉吟着，缓缓地道：“黑龙会原来是冲于家来的。”
于和坤皱眉道：“看来真的是黑龙会？”
顾绅道：“黑龙会本来就是这计划的真正主谋人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哦？”
顾绅道：“这个你琢磨琢磨。”
于和坤恨恨道：“我还以为那是杜惠林下的毒手。”
顾绅道：“黑龙会本来是想嫁祸给中国人的，想不到却被您看穿了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你认为凶手是谁？”
顾绅道：“日本浪人。”
于和坤又皱眉道：“日本浪人？”
顾绅沉着脸道：“我很了解他们的刀法，于掌柜逃出他们的暗算只怕还不容易。”
于和坤神色也很凝重，道：“一定是黑龙会的人。”
顾绅道：“不错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你认为这人才是真正的主谋。”
顾绅道：“不错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你知道这人是谁？”
顾绅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，缓缓道：“第一，这人和于家有过接触，所以他甚至不惜追杀到您的家门口，来做这种事。”
于和坤慢慢地点了点头，道：“有道理。”
顾绅道：“第二，这人在黑龙会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怎见得？”
顾绅淡淡道：“你琢磨，来过于家的都是哪几个。”
于和坤沉思着，终于又慢慢地点了点头，道：“有道理。”
顾绅道：“这会儿你信我了。有胆子，天下便没难事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嗯，谢谢啊。”
顾绅脸色沉重，道：“当然很值的信服的人，所以以后我们还得继续合作。”
于和坤忽然笑了笑，笑得非常奇怪，缓缓道：“我于家怎么敢跟日本人作对。”
顾绅道：“正是如此。于老板很明智。”
于和坤凝视着他，道：“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？”
顾绅随即挖挖耳朵，道：“并不完全是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还有人泄漏了秘密给你？”
顾绅道：“不错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这人是谁？”
顾绅转动了一下脖子，道：“秘密！”
于和坤并没变成忧郁的人。这种事本来是可以把人愁死的，可是他没往死牛犄角里钻。意外的大祸往往能忽然把一个人的习惯与脾气改变了。
于和坤皱眉道：“又是秘密！”
跟这于和坤一处办事，顾绅长了不少的知识。他们于家够多么可爱，又多么可怜呢！看着他们，顾绅心中时常忽然热那么一下。
顾绅哈哈笑道：“没了秘密，我吃什么……”
于和坤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，抢着说道：“果然是个聪明的年轻人。”
顾绅点点头，道：“于老板客气了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其实大家是自己人。”
顾绅道：“呵呵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那么今后的事……”
顾绅道：“合作？”
于和坤笑道：“好。”
顾绅道：“你几时听说过我和金鱼有仇？”
于和坤恨道：“不错，一个人若连金鱼都不爱，那他真是无欲啊。”
顾绅淡淡道：“只不过我看来的确并不像是这种人。”
于和坤忽又笑了笑，道：“这件事倒也给了我个教训。”
顾绅道：“什么教训？”
于和坤道：“日本人就是日本人，就算他再怎么伪装，他还是个鬼子。”
顾绅道：“你好像不该在我面前说这种粗话。”
于和坤哈哈哈大笑道：“我今天非但说了不少粗话，也说了不少笨话。”
顾绅道：“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现在是不是已太迟？”
顾绅冷冷道：“好像已太迟。”
于和坤垂下头，沉默了很久，才缓缓道：“我付出了巨大代价？”
顾绅道：“是的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谢谢。”
顾绅道：“嗯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现在满楼和满昌都已死了。”
顾绅道：“我怕黑龙会不会罢手。”
于和坤又沉默了很久，叹息着道：“我于家在平和城已有十几年了。”
顾绅道：“十六年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这十六年来，于家为这地方流过血，流过汗。”
顾绅缓缓道：“今日的局面，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扭转的。”
于和坤道：“……。”
这几年在警察局子里可也有一样好处，顾绅没受什么惊险。这几年，正是年年打仗的时期，老百姓受的罪咱就先不说，单说警察们就真够瞧的。一打仗，兵们就成了索命的小鬼。
九一八兵变过后，赵尚志和杨靖宇成了满洲国的癌症：这种时代是不容易遇上的，顾绅可是并没觉得这有什么意思。说真的，这百年不遇的事情呢。据说，到处都宣扬民主，凡事就由人民主管了；可是顾绅没看见，天天出来进去还是那一套。
狗头馆的生意依旧是那么火！
顾绅道：“院子里那棵大树，你想必总是看到过的。”
狗蛋点点头。
顾绅道：“这些年来，它一直长得很快，长得很好。”
他目中露出一丝伤感之色，缓缓道：“我来的时候，它还没有栅栏高，现在却已连两个人都抱不过来了。”
顾绅道：“但你若要将它移走，它还是很快就会枯死。”
狗蛋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，他也听说过：“人挪活，树挪死”只能点头承认。
顾绅道：“我也和这棵树一样，我的根已生在这里，若有人要我走，我也会枯死。”
狗蛋握紧双拳，道：“所以……所以你一定也恨日本人。”
顾绅看着他，缓缓道：“我说过，无论谁出卖我，都得死。”
他长叹一声道：“我的确说过。”
顾绅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，道：“他在逼我出手。”
狗蛋道：“我也一定会做。”
顾绅道：“我们兄弟联手。”
他接着道：“暗杀。”
狗蛋道：“妈呀，我……我明白。”
顾绅搂着狗蛋的肩膀道：“你明白就好。”
狗蛋道：“现在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话。”
顾绅道：“你问。”
狗蛋忽然抬起头，盯着他，厉声道：“你辛苦奋斗十余年，到现在已经该有的全有，还得像奴才般听命于日本人，我若是你，我不会也像你这么做？”
顾绅想也不想，立刻接口说道：“我会的，只不过……”
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，接着道：“我若做得不机密，被人发现，我也死而无怨。”
狗蛋盯着他，突然嘻嘻笑，道：“妈呀，好一个死而无怨，只可惜如果死还背着汉奸的罪名。”
顾绅道：“那什么不怕鬼叫门么。”
狗蛋道：“哎呀妈呀，真好，我哥就是男子汉。”
顾绅道：“我是狗蛋的哥哥么？”
狗蛋疑惑道：“啥意思！”
奶奶却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，静静地凝视着顾绅。
顾绅突然叹道：“可惜……”
雷电已停了，天色却更阴暗。
顾绅又静静地坐在那里，看来仿佛很疲倦，也很伤感。
在他面前的，是奶奶、雷倾雪、狗蛋三个人。这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，最亲密的家人。
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，看见这情况，立刻屏住了呼吸。
顾绅没有回头，过了很久，才沉声道：“三刀，花子帮所有兄弟，一律好好练习枪法，让他们在山上好好养息。”
凤三刀立即笑道：“哥哥，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。”
平和城东走十里，有个茶亭，距离茶亭三十里有一个白石砬子。
花子帮的人们喜欢将这地方称做“安乐窝”，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新建的训练场而已。
但这里却是附近惟一能避雨的地方。
暴雨刚来的时候，跳蚤和他的花子帮就已避了进来。
雨，密如珠帘。
辽阔无边的白石砬子，在雨中看来，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。
茶亭是他们的一个联络点儿，一有消息迅速传到“安乐窝”。
闪电的光，照着凤三刀的脸。
凤三刀脸色很不好，显然是睡眠不足，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。
但这种脸色却使凤三刀看来变得成熟了些，懂事了些。
凤三刀倒了碗茶，一口气喝了下去。
茶亭是一个黑粗的矮胖子，他叫苏武，提着茶壶问：“续点水么，三刀哥。”
凤三刀抬起头，看了他一眼，忽然道：“武哥，你叫我三刀就行。”
苏武道：“哦？那怎么行。”
凤三刀道：“我们都是兄弟，你比我年纪大。”
苏武笑了笑，道：“老大说了，要不是你和顾大哥，我们还只是个街头流窜的叫花子。”
凤三刀咬着嘴唇，道：“那我是借了顾大哥的光喽？”
苏武道：“没有，没有。”
凤三刀盯着他道：“今天大哥说了，让弟兄们好好练枪。”
苏武又笑了笑，道：“知道，我一定传信上山。”
凤三刀忽然跳起来，大声道：“山上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事，否则你为什么不肯让我上山。”
苏武沉吟着，缓缓道：“你真的想上山？”
凤三刀道：“当然是真的。”
苏武面对着她，道：“我若说没秘密，你信不信？”
凤三刀道：“当然不信。”
苏武道：“为什么不信？”
凤三刀道：“我……”
他突然跺了跺脚，扭转身，道：“我不想被哥骂。”
苏武道：“为什么还不回去？”
凤三刀道：“嗯。”
苏武笑了笑，道：“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。”
凤三刀道：“本来就很有道理。”
他忽又转回身，盯着苏武，道：“你难道不害怕么？”
苏武道：“怕？我一个人身无分文，一条贱命。”
凤三刀道：“你别强奸自己？”
苏武道：“强奸自己？”
凤三刀咬了咬嘴唇，道：“你……你别轻贱自己？”
苏武道：“我本就是烂命一条，有什么轻贱不轻贱地。”
这回答实在很干脆，也很无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