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里的人都在笑,六子也在跟着笑,不过他笑得很勉强。只有靠在窗帘旁的一个男人没有笑。他也不认识这些人。
近几年大半时间都住在狗头馆的六子。但是当他领来的另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说话的时候,顾绅就觉得眼前一亮,大有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。
这时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缕阳光正从窗外斜着投进来,男人正照在这束阳光当中,就像舞台追光一样,把男人照得更加容光焕发。顾绅正看着他,他也用同样惊奇的眼光看着顾绅。
大家都在望着这位既年轻有气派的西装青年,连六子也是第一次看见他。六子知道抗联派来一位在平和城住着的地下领导,但他也没有见过,所以也第一次见。
这时,顾绅知道这一定是著名的抗日英雄,指着那人对六子问道:“这位先生是……”
六子忙笑着说:“忘了介绍……”
那人很机警,一拉站在顾绅身旁窘态毕露的六子说:“自我介绍一下吧。”
六子呆呆地站在那里,平时聪明外露的六子这时忽然变成了一只呆鸟。
那人,穿西服在这里不大合乎时宜,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,便往前紧走了几步,伸出一只手说道:“我是个生意人。我叫周岱山。”
周岱山的名字才一出口,狗蛋就咧开大嘴,一边笑着一边说道:“哦!是周岱山同志,我们真是久仰!”他一边
高声笑着,一边伸出大手,紧紧地攥住了周岱山的手。
六子却像是吃了一惊,愣愣的瞪着狗蛋过了很久,才轻轻道:“我这个老乡,想要运货上黑龙江。”
顾绅没有说话,却又倒了碗茶。他从这男人的声音中听到一大堆长白山区的口音。
六子等了半天,忍不住道:“嗯,我想请老板帮忙弄张特别通行证?”
狗屎六子!顾绅想,长了一脸连鬓胡子,也分不清有多大岁数,顾绅忙喊了一声道:“你搞屁啊你,你不知道么。”
六子对顾绅一呲牙,嘿嘿一乐道:“你是我的老板?”
顾绅这时一狠心,道:“不是。”
六子坚持道:“是的。老板,如果能劳您驾帮我一下忙,六子将不胜感激。”
顾绅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因为我是你的老板,有时却不得不装聋作哑。”
六子抬起头,瞪着他,忽然道:“净瞎说,我早看明白了。”
顾绅瞪着他,狠狠地瞪着他,道:“可今天不一样,我帮不了你。”
“怎么?”六子感觉都懵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
狗蛋用力咬着嘴唇,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,道:“你……你变了。”
顾绅柔声道:“我怎么变了。”随着他那话声落地,那扇紧关着的里屋门开了,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:
雷倾雪和奶奶。
周岱山也随着六子向奶奶亲切而热情地笑着。但是奶奶却没笑,他微蹙双眉紧盯着顾绅看,像要看明白是出了什么问题。
六子知道奶奶是个正义的奶奶,尖着嗓子喊道:“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,甩手就走,不够朋友。”
顾绅沉默着,过了很久,才叹息着道:“啊哈,你等等。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。”
六子一惊,道:“你了解我什么?”
顾绅转动了一下脖子,道:“你并不是真的对我好。”
“我的心向您敞开着。”六子委屈道:“老天保佑!我不是真的对你?我……你难道疯了?”
“好,各位,”顾绅道:“你这么样对我,只不过因为你太怕。”
六子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,双手捧着,送到顾绅面前,声音微颤着说:“你喝杯水吧。我怕什么?”
顾绅不紧不慢地跟着道:“怕没活,怕没钱养家,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。”
六子的眼睛突然红了,垂下头,轻轻道:“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,你就更应对我好些。”
顾绅道:“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?给你加薪,要加多少……”
他的话没有说完。
奶奶突然伸出手,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。
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,但顾绅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,还是淡淡地看着她,看着奶奶,跺着脚,大声道:“你不是我孙子,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……,我不认你……”
顾绅甚至连动都没有动。
但也不知为了什么,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。
他已忍不住冲上去,抱住她。
顾绅道:“我错了,奶奶,我只不过是开玩笑,六子的事,我能不帮忙么。”
屋子里静得很,只有一种声音,呼吸的声音。
顾绅走过去,坐下。
周岱山凝视着面前的顾绅,神情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忧虑。
六子道:“今天你看出了什么?”
周岱山从兜里掏出香烟,分发后,划火点着,长长叹息,道:“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。”
顾绅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表,道:“既然看不出,为什么叹息?”
周岱山颇有一股学者风度,只是络腮胡子长得挺长,使人看不大清楚他的面貌,道:“就因为看不出,所以才叹息。”
他终于抬起头,凝视着顾绅,缓缓接着道:“只有最凶险、最可怕的事,才是我看不出的。”
顾绅沉默了很久,忽然笑了笑,道:“但我却看出了一样事。”
周岱山一愣神说道:“哦?”
顾绅坐在屋子里一边浅斟慢饮一边道:“今天你破财。哎呀!您怎么……这么满面红光了?您这真是走红运
了……”
周岱山听了他的话,笑了,在等着他说下去。
他从怀里取出了那叠崭新的银票,轻轻地放在桌上,慢慢地推到顾绅面前。
顾绅看着这叠银票,也没有再说什么。
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,也用不着问的。
过了很久,顾绅掐着怀表,才微笑着道:“明天你这个时候来取吧。”
周岱山两指夹着烟卷,道:“哦?不必操之过急。”
六子这时兴高采烈地说道:“我就知道老板是有这个本事的,是吗?”
“别瞎他妈奉承了!”顾绅随着高嗓门一喊道:“哦?把对付顾客的那套用在我身上了。”
周岱山道:“还要多谢顾老板。”
六子忽然也笑了,道:“是啊,谢谢老板。”
顾绅道:“无论如何,你现在总该已知道,我也是好人。”
周岱山道:“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有事找警察么。”
顾绅谦虚地笑笑说道:“为什么?你以为警察是为人民服务地?”
周岱山道:“因为你这是在为人民做事!”
顾绅的微笑突然冻结。
周岱山慢慢地接着道:“不但我会感激你,东北人民都会感谢你。”
顾绅一听,猛然站起来,失声道:“东北人民?”
周岱山点头。
顾绅皱眉,声音非常低地说道:“有这么大?那这事很危险了。”,用手一敲桌子,“唉”了一声,又在屋里急速地转起圈来。
周岱山歪过头去对顾绅遗憾地道:“好了,情况紧急,危险那是必然地。”
顾绅又怔住道:“人民警察为人民么。”
又过了很久,他才长长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我想不通,实在想不通。”
周岱山就挥挥手说?道:“有什么想不通的?”
顾绅道:“你们……?就像鱼儿没了水、瓜儿没了秧。从此天大房子地大炕,野菜树皮是食粮,饿死冻死的比战死的多。”
周岱山淡淡道:“这也许你认为我是个很奇怪的人,所以总是会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。”
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,但顾绅却居然似已接受了。
他忽然改变话题,问道:“那我们说定了?”
顾绅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周岱山似乎现在才想起六子这个人,微笑道:“他也是个怪人,也常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。”
顾绅道:“哦?”
周岱山道:“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。”
顾绅道:“他不是你派的?”
周岱山悠悠地一笑,道:“我们明天见。”
顾绅也笑了笑,道:“再见。”
送走了周岱山。
顾绅道:“哪里去?”
六子道:“谢谢老板。”
顾绅一瞪眼睛说道:“别谢了?还不干活去?”
六子道:“是。”
顾绅很诧异,忍不住问道:“你们看起来很陌生?”
六子道:“我们分开很多年了。”
顾绅沉吟着,道:“怎么样!安排好了?”
六子道:“都妥了,你尽管放心吧。”
顾绅道:“你做事我放心?”
六子叹了口气,道:“上哪去?”
顾绅又沉吟了很久,忽又问道:“怎么的?还不告诉我实话?”
六子道:“你说的是‘周岱山’?”
顾绅道:“不错。”
六子道:“我们都说过了,只是老乡。”
顾绅道:“亏你想得出!”
六子笑着把嘴凑到顾绅耳旁,轻轻苦笑道:“可不能等到晚上。”
顾绅道:“没问题。”
六子道:“好,你快去吧。”
“我要是你就等着。”顾绅缓缓道:“你急什么。”
六子道:“怎么能不急?”
“别急嘛!”顾绅道:“来得及。”
六子沉默了半晌,突又摇摇头,道:“我不安心。”
顾绅凝视着他,道:“抗联岂非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?”
六子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顾绅道:“也许他们有了这帮人,所以才有恃无恐。”
六子忽然笑了笑,道:“这是抗联的事,和我们有什么关系。”
顾绅也笑了,道:“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。”
顾绅出门两个小时,小心翼翼地返回!他高兴。他极度兴奋。他又问自己,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有价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