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前面带路的,是纪国梁。
顾绅拖着沉重的脚步,慢慢地跟在最后——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。
纪国梁却故意放慢了脚步,留了下来。
顾绅就也放慢了脚步,走在他身旁。
纪国梁忽然笑道:“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来。”
顾绅道:“哦?”
纪国梁道:“内田良平今夜请我们来,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,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。”
顾绅搔了一下鬓角,邪魅的笑道:“你不是内田良平。”
纪国梁笑道:“我若是他,我就不是人。”
他想了想,又补充着道:“纵然肯留下来,我还真得谢谢你。”
顾绅转动了一下脖子,道:“若是你,你也会做?”
纪国梁笑了笑,忽然转变话题,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就那么一个儿子?”
顾绅道:“我还没儿子呢。”
纪国梁道:“喔。”
顾绅突然停下脚步,凝视着纪国梁,一字字道:“究竟要作什么?”
纪国梁也停下脚步,转身看着他,缓缓道:“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,究竟你想怎么做?”
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忽然同时笑了。
纪国梁笑道:“你还笑得出来。”
顾绅觉得头皮发痒,抬手挠了一下,道:“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!”
顾绅忽然出现在黑暗中,眼睛里发着光,看着他们,微笑道:“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?”
纪国梁道:“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。”
顾绅道:“一点也不好笑。”
武藏丸高大的身躯像座山丘。
内田良平看着他,过了很久,才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你们好好休息,咱们明个黑龙会解决事。”
顾绅低声道:“受你的鸟气!”
内田良平好像听到了他的话,道:“那不是受气,那是忍耐,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。”
武藏丸的手掌又握紧,冷笑道:“忍耐,我跟你出生入死,身经大小一百七十战,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,现在你却叫我忍耐——却叫我受一个中国人的鸟气!”
内田良平神色还是很平静,叹息着道:“我知道你受的委屈,我也……”
武藏丸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你不必说了,我也明白你的意思,现在还不是时候,做事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。”
他冷笑着道:“我只不过是黑龙会中的一个小伙计,就算为会长受些气,也是天经地义的事。”
内田良平凝视着他,目中并没有烦恼之色,却带着些伤感。
过了很久,他才缓缓道:“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,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。这地方所有的一切,你都有一半,你无论要什么,随时都可拿走——。”
他话声虽平淡,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,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。
武藏丸垂下头,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。
在他们面前,内田良平的态度更沉静,沉声道:“你们是不是准备好?”
纪国梁道:“是。”
内田良平冷静而尖锐,沉吟着道:“顾绅、小栗旬,明日一战,我不意外。”
纪国梁道:“你认为他们谁会胜?”
内田良平道:“你们。”他脸上皱纹不多,长长的眉毛下长着一双还很明亮的眼睛,高高的鼻梁下边有着明显的鹰钩,薄薄的嘴唇护着一口整齐的白牙。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,牙齿这样完整也是不多见的。
顾绅道:“那倒未必。”
内田良平面孔红润,身板溜直,道:“未必?我看是胡言乱语,功底太差。”
顾绅眼睛一亮,道:“小栗旬并不是个简单的人,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。”
内田良平点了点头,道:“嗯。”
顾绅反倒松了一口气道:“顾绅呢?只不过是个屠狗之辈?”
内田良平高兴得又哈哈大笑起来,一边笑一边道:“你才是装出来的。”
顾绅冷笑道:“日本人,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,他们几时躲过别人?”
内田良平忽又叹息了一声,道:““有道理!有见地!你很有见识?”
顾绅脸色变了变,道:“哦。”
内田良平道:“但赤西仁,岂非已败在你手下?”说得高兴了真是滔滔不绝,口若悬河。话在他嘴里,就像倒提着口袋往外倒东西一样,畅通无阻。
等他话音一住,池田夏希便滔滔不绝的翻译。
武藏丸一听,恨恨地道:“真是给大日本丢脸。”
内田良平凝视着顾绅,叹道:“你头脑冷静,目光敏锐,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。”
武藏丸胸膛起伏,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。
内田良平是满脸冷漠之色,道:“看来你的胜算很大。”
纪国梁目中带着深思之色,道:“鬼冢双雄呢?”
内田良平沉吟着,道:“此人武功仿佛极高,城府更是深不可测,若真的是他……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。”
武藏丸突又冷笑,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
纪国梁道:“没有。”
武藏丸道:“你以为呢!”
顾绅转动了一下脖子,道:“若是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,那我不是很失败呢?”
武藏丸道:“失败,就对了!”
顾绅道:“失败到什么样为止?”
武藏丸握紧双拳,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。
突听一个甜蜜的声音呼唤道:“小丸子,我睡不着,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啊?”
武藏丸叹了口气,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,全身肌肉都已松弛,屁颠屁颠跑了过来。
顾绅看着他巨大的背影,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小甜心。
顾绅缓缓道:“搞屁啊你,出卖我。”
纪国梁道:“是。”
他接着又道:“你不用客气。”
顾绅点了点头,忽然显得很疲倦,站起来走到门外,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地,意兴似更萧索。
纪国梁跟着走出来,叹息着道:“但愿这一夜平静无事,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天——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。”
顾绅拍了拍他的肩,仰面长叹,道:“搞屁啊你,还不是拜你所赐……”
纪国梁仰首而望,目光充满了忧愁和恐惧。
月色朦胧,凄凉的月夜里,又有几人能入睡?
顾绅睁大了眼睛,看着窗外的夜色。他根本没有醉,别说几杯酒,就是一坛酒他都不会醉。
他完全是装出来的,为了示弱,为了保护自己。
纪国梁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,只要在无人时,就会消失不见。
他也没有睡。
顾绅虽无声,但他的思潮,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,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?
他从不带刀。
因为他的刀是杀狗地,平时从不用刀。
鬼冢双雄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。
他也没有睡,他根本睡不着,因为他一直没吃透顾绅。
顾绅还没睡醒。
突然间,耳边传来一阵急遽的鸣锣声。
黑龙会的演武厅,立刻沸腾起来。
气氛中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。那腥气比顾绅的狗头馆还浓。
顾绅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。又过了半晌,他才大步奔出。
小栗旬和赤西仁也同时推开了门。
内田良平门里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。
顾绅道:“怎么了?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?”
纪国梁摇摇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