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绅险些把不应该说的话说出去道:“我听说他是万师长的人!”
薛久桐的脸色有些变了,用手按着前胸。
顾绅缓缓道:“一个天性刚烈激动的人,突然变得委曲求全,只有一种原因。”
薛久桐似乎惊异地站在那里看着他,道:“什么原因?”
顾绅一边点着头一边翻开笔记本,只见淡蓝色的格纸上写着一手很潇洒的俩钢笔字道:“仇恨!”
薛久桐身子一震,道:“仇恨?”他反复想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顾绅道:“只有仇恨,才会控制住自己,才会委曲求全,忍辱负重,只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!”
他张开眼,目中似已有些恐惧之色,沉声道:“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?就因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,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,他才全都能忍受。”
薛久桐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说道:“既然如此,他为了报仇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?”
顾绅目光遥视着阴暗的苍穹,久久都没有说话。
薛久桐慢腾腾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,道:“现在你有把握破案?”
顾绅仍然是那样精神饱满,容光焕发道:“你错了。”
薛久桐忙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,划火点着。他声音发颤地叫道:“我错了?”他的声音近于愤怒了。
顾绅说完背靠在座椅上,干脆不看他道:“这种事,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!”
薛久桐又敲上了桌子,道:“但你不是答应于家了?”
顾绅简直是不伦不类,高声道:“不是我,是我们?”
薛久桐觉得有点蹊跷,急忙挥手道:“到节骨眼儿上你不要算上我。我可不想趟这趟混水。”
顾绅的拳也已握紧,一字字道:“我们这一次有把握将他们的人一网打尽,绝不能再留下后患!”
薛久桐的一只手夹着烟卷,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,咬着牙,道:“等到几时?要再推敲一下,万万不能授人以柄,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顾绅收回笑容,认真地点点头道:“三天!这是真的。”
薛久桐两双光闪闪的眼睛在看着顾绅道:“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,真的只要三天……”
顾绅冷冷注视着薛久桐,稍微沉思了一下说道:“只要三天。”
薛久桐听见这句话,眉头一皱,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可是又憋回去了道:“已经过去一个月了?”
顾绅笑道:“所以现在只要三天!”
薛久桐憋了一肚子疑问,道:“为什么?”
顾绅这时眨了眨眼睛,声音压得很低地、无限神秘地说道:“因为不太容易!”
薛久桐脸色铁青!他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,像要散架子一样,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响。
顾绅冷冷地道:“最重要的一点,就是我现在还没有抓住真实的证据,所以……”
薛久桐激动地道:“所以你有线索了?”
顾绅哼了一声,嘟哝着说道:“所以我算上你!”
薛久桐咬着牙,笑道:“当真?你说得对,我只是担心你这三天期限……”
顾绅点点头,沉声道:“所以我们现在只有等下去,等他出错!”
他神情又渐渐冷静,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:“只有等,是永远不会错的!一个人只要能忍耐,能等,迟早总会等得到机会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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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子是关着的,屋里暗得很。
雨点打在屋顶上,打在窗户上。
顾绅斜坐着,伸长了两条腿,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,长长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好大的雨。”
六子小心翼翼地抹完了最后一张桌子,凝视了很久,才回过头微笑道:“咱关东这地方平时很少下雨。”
顾绅沉思着,道:“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,所以一下就特别大。”
六子点点头,倾听着窗外的雨声,忽也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这场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。”
顾绅一边往面包里抹果酱,一边说道:“为什么?”
六子道:“不该来的总是会来。”
顾绅哼了一声,嘟哝着说道:“什么是不该来的?哼,该来的来了。”
六子试探着问道:“平和堂为什么送咱那么多大洋?”
顾绅搔了一下鬓角,邪魅的笑道:“你都看到了?”
六子点头道:“嗯。”
顾绅道:“保密啊,别让她知道。”
六子道:“今天本是她,出去采购的日子。”
顾绅道:“她?她是谁?”
六子目中带着笑意,道:“她们之中,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。”
顾绅明白了,却还是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?”
六子微笑道:“我看得出来。”
顾绅道:“怎么看法?”
六子轻抚着桌上的抹布,缓缓道:“也许你不信,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多事。”
顾绅道:“你还看出了什么?”
六子凝视着抹布,脸色渐渐沉重,目中也露出了阴郁之色,缓缓道:“我还看到了一片乌云,笼罩在关东这片天上……”
他忽然抬头,盯着顾绅,沉声道:“老板最近是否有心事?”
顾绅似已怔住,过了很久,才勉强笑道:“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。”
六子长长叹息,道:“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,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。”
顾绅道:“你……你没有替我看过?”
六子正睁大着眼睛注视着顾绅,道:“你要听实话?”
顾绅道:“当然。”
六子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,仿佛在凝视着远方,说道:“你头上也有朵乌云,显见得你也有很多烦恼。”
顾绅笑了,道:“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?”
六子道:“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,但你这人一生下来,就像是有很多别人的麻烦纠缠着你,你甩也甩不掉。”
顾绅笑得似已有些勉强,勉强笑道:“乌云里是不是在下雨?”
六子道:“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,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,都能逢凶化吉。”
顾绅道:“搞屁啊你,贵人?”
六子道:“贵人的意思,就是喜欢你、而且能帮助你的人,譬如说……”
顾绅道:“譬如说你?”
六子笑了,摇着头说道:“你命中的贵人,大多是女人,譬如说纪晓曼!”
他看着顾绅,微笑道:“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,你为什么不去找她?”
顾绅笑了,道:“哦,我为什么找她?”
六子凭着特有的敏感,道:“她喜欢你。对不?”
顾绅心里猛然一动,忙道:“哦?那是个人的好恶问题。人各有所好。”
六子笑着点点头,道:“这地方的女人,也未必人人都喜欢你的。”
顾绅抬手挠了一下头皮,“呵呵”一笑,得意的说道:“我倒宁愿她们如此。”
六子道:“为什么?”
顾绅道:“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,也不会有烦恼。”
六子点点头,试探地说道:“你的意思是不是说,有情的人就有烦恼?”
顾绅道:“对了。”
六子微笑道:“你却又错了,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,活着也未必有趣。”
顾绅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笑道:“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,即便无趣。”
六子道:“你责任很重,而且它们会主动找上你……”
顾绅道:“你还没有睡醒。”
六子笑得仿佛有些伤感,悠悠道:“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,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,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。”
他慢慢地站起来,忽又笑道:“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的,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。”
六子已出门迎客。
顾绅沉思着,只听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,隐隐从楼上传下来。
顾绅叹了口气,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,说出的每句话,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含意,做出的每件事,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,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,都很可能隐藏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。
顾绅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,忽又笑了。
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。
正午。
雨果然停了,顾绅穿过满是泥泞的街道,走向斜对面的裁缝铺。裁缝铺子的老板,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,圆圆的脸,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。
别人要少付几文钱,他也总是笑眯眯地说:“好吧,马马虎虎算了,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。”
他姓李,所以别人都叫他。
顾绅认得。
正午的时候,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,所以这时候裁缝铺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。
又和平时一样,伏在柜台上打瞌睡。
顾绅不愿惊动他,正在四下打量着,突听一雷倾雪,慢慢走了过来。
带着笑道:“这想必是狗头馆的姑奶奶又出来做身衣服了,却不知今天要做什么式样。”
顾绅抬手挠了一下额头,“呵呵”一笑,得意的笑道:“她真的该做身旗袍?”
他转过身,就发现雷倾雪,正笑眯眯地看着他,道:“这你都不知道,我是不喜欢旗袍的。”
顾绅也热情地拉住雷倾雪的手,笑道:“你喜欢什么款?”
撇着嘴,笑着道:“她呀,一定喜欢紧身,显出身材的服装。”
他忽又眯起眼一笑,压低声音道:“这位雷小姐,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,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……”
嗓音高八度的雷倾雪一听脸一红,瞪了一眼大声道:“,你在乱嚼什么舌头?”
“哼!”
朝门外看了一眼,脸色立刻变了,赔笑道:“没说什么,我正在想去给儿子买个糖葫芦。”
一个女人手叉着腰,站在门外,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睛,身上的红段子衣服。
她个头虽小,派头却不小,一看见她,声音吓得发抖。
但他一看见顾绅也在店里,脸也红了,道:“呦,狗头兄弟也在。”
顾绅立刻笑道:“莫不是虎妞嫂子。”
那女人把头抬起来,睁着一双黑白分明,纯洁无邪的大眼睛,大声道:“你当着你大哥的面敢这么调戏嫂子?”
顾绅道:“这怎么是调戏?那是爱称?”
小虎妞嫂子叫杨嘎达,是的媳妇,对于杨嘎达,简直找不出什么毛病来。有时候顾绅觉得她有点太野;可是哪个利落的小媳妇不爽快呢?这点实在不能算作毛病。
况且,她见了长辈又是那么亲热体贴,殷勤的伺候,那么她对年轻一点的人随便一些也正是理之当然;她是爽快大方,所以对于年老的正象对于年少的,都愿表示出亲热周到来。没因为她爽快而责备她过。
顾绅道:“嫂子,这是我妹子,老家来的,以后你多关照啊。”
杨嘎达冷笑道:“什么妹子,我咋不知你有妹妹,是媳妇吧。”
雷倾雪红着脸,道:“嫂子……你说什么,我真是他妹子?”
顾绅压低声音,道:“嫂子,你嘴巴也积点德,对不对?”
杨嘎达眼珠子直转,吃吃笑道:“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。”
顾绅道:“是谁教你那么说的?”
杨嘎达不是个固执的人,久在街面上,懂得人情,道:“没有人,是我自己……”
顾绅沉下了脸,道:“你不告诉我,我也没办法。”
杨嘎达瞥了他一眼,讪笑道:“好,告诉你就告诉你,是我想帮你和妹子挑明。”
顾绅搔了一下鬓角,邪魅的笑,吃了一惊,道:“挑明?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心眼?”
杨嘎达白了他一眼,道:“别不识好人心啊。”
顾绅的脸上闪过一抹讶异,皱起眉道:“她怎么知道她不是我妹子?”
杨嘎达嘟起嘴,道:“我怎么知道?你为什么不问她去?”
顾绅只好笑嘻嘻道:“她告诉你?。”
杨嘎达冷笑,道:“我们姐俩早就认识了。”
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意料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