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少女打扮得还是很素雅,一身白衣如雪,既不沾脂粉,也没有装饰,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,令人不饮自醉。
顾绅看着她的时候,她一双秋水如神的明眸,也正向顾绅瞟了过来,也不知是有意,还是无意,还仿佛向顾绅嫣然一笑。
顾绅竟似也有些痴了,过了半晌,才发现她身边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。
这双眼睛本来是明朗的,她很熟悉的雷倾雪。
她是谁?她绝对是头一次来。
顾绅的心又跳了起来,跳得很快。
雷倾雪脉脉地看着他,偷偷地向他使了个眼色。
顾绅立刻点点头。
雷倾雪这才垂下脖子,偷偷地一笑,一朵红云已飞到脸上。
他们用不着说话。
她的感情,只要一个眼色,他就已了解;她的意思,也只要一个眼色,他就已知道。
小楼上静寂无声,桌上散乱的骨牌,却已不知被谁收拾了起来。
窗子开着,屋里还是很暗。
顾绅又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,静静地沉思着。
顾绅已猜出她的身份,却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。
尤其是那一笑。
顾绅叹了口气,不愿再想下去……再想下去,就有点对不起雷倾雪了。
可是那一笑,却又令人难以忘记。
她们现在在做什么?是不是在那裁缝铺里量尺寸?
女人都喜欢打扮,打扮完自己打扮亲友?
顾绅集中注意,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,但想来想去,还是离不开她们两个人。
幸好就在这时,门已轻轻地被推开了。
来的当然是雷倾雪。
顾绅搔了一下鬓角,邪魅的笑正准备站起来,心就已沉了下去。
来的不是雷倾雪,是六子——顾绅暗中叹了口气,知道今天已很难再见到雷倾雪了。
六子看到他,显得很兴奋,顾绅问:“什么事?”
顾绅忽然笑了笑,道:“客人都走了么?是不是饿了呢?倾雪回来了。”
六子干咳了两声,一句话也没说,找了张椅子坐下。
顾绅笑道:“今天辛苦了?”
六子神色已渐渐恢复镇定,沉声道:“每天都如此!外面有人找。”
顾绅道:“找谁?”
六子道:“老板。”他微微一笑,晒黑的肌肤布满了皱纹,是劳心劳力的印记。
顾绅扬起了个英俊的笑容,道:“找他干什么?”
六子笑咪咪的道:“谈生意吧?”
顾绅道:“你为什么不问清楚?”
六子道:“他不说话。”
顾绅道:“这就是身份,对么?”
六子道:“没错!”
顾绅皱了皱眉头,道:“他既然来了,为什么不给客人上茶?”
六子也皱了皱眉,道:“他不喝?”
顾绅双眸含笑望道:“是你的茶不高级。”
六子脸色有些变了,抬起头,朝那人看了一眼。
顾绅目光闪动,道:“老板来了,阁下是不是有话问他?”
六子迟疑着,霍然转身而去,推门走了出去。
这时狗头馆里已经没了客人。
一个脸色黝黑的少年穿着套干净的青布衣裳,长相很抽象,头不很大,圆眼,肉鼻子,两条眉很短很粗,茶壶盖头,看他的脸色,好像他很多天没吃饱。
一看就是营养不良,妨碍他的发育,长的是既瘦且小。
顾绅忍不住问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?”
黝黑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,忽然笑道:“哎呀妈呀,看这位大爷的装束打扮,莫非是狗头老板?”
顾绅道:“正是。”
黝黑的少年压抑住内心的慌乱悸动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,道:“别瞎寻思,我就想找点事做。求一个温饱。”他没有什么模样,他可爱的脸上很精神。
顾绅变色道:“是谁介绍你来的?”
黝黑的少年笑道:“妈呀,当然是我自己,只有你这生意红火火,店里正在日夜加工……”他言谈无忌,嗓门不小,言谈时总习惯性弯起嘴角。
顾绅不等他说完,转头问回来的六子,道:“缺少人手么?”
六子从上到下打量着他,好像要估量一下他能干什么活似的,然后挽起从胳膊肘上滑下来的一只袖子,用非常悦耳的、响亮的声音吃吃道:“是……是,那当然好。”
顾绅怔了怔,道:“他行么?”
黝黑的少年道:“妈呀我行。我叫。”他手往腰里一摸,眨巴眨巴大眼珠子说:“小弟已经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。”
顾绅又怔了怔,道:“你觉得呢,六子?”
六子答应了道:“他试试,就在……就在这儿试试吧。我看他挺结实地。”,等顾绅发话。
顾绅笑道:“那就让他试试?”猜得到他们的心情,感觉到他们的心声。
道:“谢谢老板。谢谢大叔。”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,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,都那么结实硬棒
顾绅慢慢地转过身,盯着那六子,一字字道:“这回捡了个大侄子……你先带带他!”
六子点了点头,道:“好……好的。小朋友,你的活不难,你干几天就知道了,够你出几身汗的。”,看到他那红扑扑的脸和翘起的小鼻子,不禁有点高兴起来。
顾绅道:“你住哪里呢?”
眼睛黑白分明,而且亮汪汪的,道:“我和奶奶住。”
顾绅道:“那好,那你明天过来?”
笑咪咪的道:“好的,好的。”
顾绅冷笑道:“我知道你啥人,你要努力做,多向你六叔学习?”
拼命点头,道:“是,我知道。”
顾绅笑道:“好好做,我不会亏待你地?”
这同时,他竟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。他一抬手,突然出手,五指如钩,急抓的右肩。
整个人又瘦又小,顾绅一出手,他突然脚步一滑,已到了顾绅右胁后,反掌斜削顾绅肩骨。
顾绅冷笑道:“果然有两下子!”
这六个字出口,他身法已变了两次!
脸一沉,道:“你,你这是干什么!”
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转,“嘶”的一声,他背上崭新的蓝布衣衫,已被扯下了一块。
顾绅也叹了口气,摇着头道:“你是哪里人!”
六子沉声道:“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会功夫?”
顾绅淡淡地道:“走江湖的人一伸手就知道有没有?”顾绅一眼发现他的时候,可真用得上‘心花怒放’这个形容词了。
不再说话,脸色却很凝重。
顾绅道:“你隐藏不露,来狗头馆想干什么?我们有仇么?”
还是不说话。
顾绅的眼光移到的脸上,这双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的心,又道:“你不说,那就离开吧?”
瞧了顾莪一眼,冷冷道:“干啥呀,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。”
看样子精灵百怪的,顾绅越想越觉得这个小子又可恼又可爱,道:“你问我,我去问谁?”
忽然冷笑,喃喃道:“我会功夫碍着你啥了。”
长街尽头处,慢慢地走过一个人来,脚步轻灵而沉重,是。
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,穿过长街,迎上了他,微笑着,道:“你回来了?”
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奶奶,您还没有吃么。”
老太婆深吸了口气,平复自己的情绪道:“我在等你呢?”
道:“干啥呀奶奶,我不是说过,您不用等。”
老太婆道:“我不习惯一个人吃?你去啥破地方了。”
道:“啥玩意?破地方啊。”
老太婆板着脸道:“滚边去,我孙子……”
噘嘴道:“我知道,我不如师哥,忍着点儿,谁让你看不上他呢。”
老太婆嗔怒的撇开脸,将目光移向窗外,但心脏却不争气的乱了律动,道:“滚犊子,我孙子绝不会像你似的和我顶嘴。”
闭嘴。
曙色照进高而小的窗户。在沉睡。
一共只有两间屋子,后面的一间是厨房。
厨房中飘出饭香。
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,正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红薯从锅里拿出来,放在碟子里。
她的身子已佝偻,皮肤已干瘪。
她双手已因操作劳苦,变得粗糙而丑陋。
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却很舒服,很干净,床上的被褥是刚换过的。
犹在沉睡。
但等到这老太婆轻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,他的眼睛已张开。
眼睛里全无睡意。
两间屋子里,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“奶奶几点了?”
看着这老太婆走出来,脸上全无表情,“还早呐。”
一盘咸菜,还有新鲜的豆腐。
老太婆将托盘放在桌上,笑,道:“今天就上班么。”
她脸上的皱纹太多,所以笑的时候,和不笑时也没有什么两样。
将六张老头票放在桌上,道:“我预支的工钱。”
老太婆道:“孩子,活累吗?”
的眼角眉梢,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喜悦,道:“不会累。”
老太婆笑了,好像有什么事要关照他一下,道:“那就好呢?”
坐在桌前,咬一口面包,就一块酸黄瓜,香甜地吃了几口,道:“奶奶,我走了。”
老太婆松了一口气,点点头道:“嗯。”
置身在人流中,快步向前走着。当他横过马路的时候,他敏捷地向后瞥了一眼。
顾绅推开空茶杯,对六子道:“昨天那人,为何还没有到?”
六子道:“不是说七点?”
顾绅点了点头,忽又笑了笑,道:“你不知道他是谁?”
六子道:“不知道。”
顾绅挖苦他道:“是个孩子。”
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,又道:“他太瘦了,得吃点好的。”
六子这时眨了眨眼睛,声音压得很低地道:“可以么?”
顾绅无限神秘地说道:“当然。吃饱了再为咱们去效力,不是更有劲头吗?”
他微微皱了皱眉,沉默了半晌,忽然道:“他还是个孩子。”
六子含含糊糊地说道:“孩子?我们雇佣他是干活地?”
顾绅打断他的话头道:“别难为他了。”
六子道:“你说得对,我会带好他。”
很快地走着,不觉来到石头道街了。再往前走不远就是狗头馆所在。
进门,道:“我来了。”
顾绅对着努努嘴,对着六子,道:“六子,去给他找件好一点的衣服?”
六子嘴在笑,眼睛在笑道:“好的。”
眯缝着一双狡黠的眼睛,拍拍上衣说道:“给我么?”
六子道:“别跟我装洋蒜了,跟我来吧。”
声音扬得很高,道:“咋地我这身不行吗?”
六子目中也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,淡淡道:“照老板的意思办。”
笑了,只不过笑得也有点不是味道。
六子边走边道:“你问,我说。你可知道为什么?”
笑道:“妈呀,我也正在奇怪。”
六子道:“不懂的不要擅自做主。”
嘻嘻一笑,又小声地说道:“得,勤问,勤请示。”
搔搔头皮道:“妈呀,我知道了。”
六子微笑道:“好,随便你什么时候想问,随便你问什么,我都会说的。”
顾莪站在柜台旁,对着他凝视了很久,他顺手把那盘香肠往面前一推说:“吃吧。”又马上补了一句道:“,这身……还不错,你觉得呢?……”
他一会儿提起脏水桶,飞快跑到外面,把脏水倒进坑里;一会儿给烧水大肚子茶炉添上劈柴,一会儿把湿毛巾搭在烧开的茶炉上烘干。总之,叫他干的活他都干了。
正午后,阴暗的苍穹里,居然又有阳光露出。
但街道上的泥泞却仍未干。
现在已经有人陆续入了狗头馆。在饭堂最忙的时候,他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,一会儿端着托盘,一步跨四五级楼梯,下到厨房去,一会儿又从厨房跑上来。休息的时候,蹲在打开的炉门前,往炉膛里添劈柴;他眯起眼睛,瞧着炉膛里的火。炉火烤得他暖烘烘的,挺舒服。
这时顾绅只觉口干舌燥嘴发苦,忙抓起玻璃杯,一仰脖喝了一大口,只觉黏糊糊稀溜溜地涌进了嗓子眼,感觉虽然不大舒服,味道却还清香,便又接着喝了一口。
“瞧,这孩子像个疯子似的,干起活来不要命。一定是家里实在没办法,才打发来的。”六子高兴地笑了,他一边给顾绅往杯里倒汽水一边问:“怎么样?清凉可口吧?我再给您打瓶汽水吧?”
顾绅忙摆摆手说:“搞屁啊你,这一瓶就够了,不要钱啊。”
“是啊,挺好个小伙子,干起活来不用催。”顾绅边喝着,边不断地向街对面看。
斜身倚在柜台前,这回顾绅不用回头,一扭脸就可以看到窗外的街对面了。
对面的裁缝铺子里,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,在量尺寸,一面还嘀嘀咕咕的,又说又笑。
顾绅抬起那只皮鞋脚,用柜台边的干布,皮鞋油在那上面黑乎乎地,擦上皮鞋了。他这一擦,原来那沾有灰尘的皮鞋帮上,来回两下就擦得锃亮。这玩艺还真好用。
雷倾雪虽然还留在狗头馆,但此刻她人却已好像找不着了。
顾绅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,都没有看见她的人影。
走出这条陋巷,就是长街。
这里竟像是镇上最安静的地方。
顾绅一只溜光锃亮的尖皮鞋横伸出来。如今尖皮鞋的后跟落在地下,尖头翘起来,左右摇晃着,好像有意告诉她说:“我来了!”,雷倾雪横瞪两只眼,暗暗咬了咬牙根。
顾绅笑了,道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他竟敢目中无人,伸脚抬腿擦皮鞋,公然挑衅。
雷倾雪瞪了他一眼,忽然站起来,扭头就走。
她本来一直在那里发怔,看见顾绅已忍不住露出喜色,但也不知为了什么,忽又板起了脸,扭头就走。
顾绅知道这位大小姐想必已生气了。
顾绅搔了一下鬓角,邪魅的笑,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