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绅现在回来却送上了通行证,又躬身道:“六子哥,东西我拿来了。”
六子笑容满面道:“这么快?”
顾绅道:“搞屁啊你,六子哥的事我能不快么。”
六子用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臂上诚挚地说:“我谢谢你,不但我自己谢你,也代表周……老乡谢你。你——能够这样推心置腹地对待我们,支持我们,使我非常感谢。在这时间非常紧迫,情况非常危急的情况下,我不可能多说什么了。”。
顾绅忽又道:“这次通行证好像查的很紧。”
六子道:“盼望能将这事做得体面些。”
顾绅心情紧张而沉重地说道:“我只能给你一份?”
“好。我完全理解。”六子道:“一份也行。”他说话的声音不高,但却有些发颤,像是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感情。
顾绅道:“我尽力了。”
六子诚挚地说道:“我知道。”
顾绅沉思着,缓缓道:“我想他会顺利。”
六子恨恨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
顾绅忽然一回身,手搭在六子背上,直对着六子,满脸怒气地说道:“你可别给我惹来麻烦?”
六子道:“一定不会。”
“你的老板不是个坏蛋!不是中国人当中的败类!不是一个没有脊梁骨的软体动物!”顾绅一把抓住六子的胳膊,道:“你若放心,我倒可以替你送去。”
六子沉吟着,终于摇头道:“那就不麻烦老板了,还是我来吧。”
顾绅说道:“现在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?如果你需要出关,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你出去;如果你旅费不足,更没有问题,我……”
六子摆着手说道:“不,不,全不要。”
顾绅说道:“我却还有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顾绅说道:“你们的余款什么时候结给我?你若是骗我,我就掐住你那小脑袋,揪住你那细脖子,就这么像拧麻花似
的一拧,立时就让你头尾分家,再也撒不了谎。”
六子瞪圆了眼睛,提高了声音说道:“我们共产党说话从来不打折扣。”
顾绅吓得一蹦,立刻说:“记,记住了。共产党!”
六子看了看顾绅,说道:“我,我胡乱说话……对,是我。”声音有些发颤。
六子这“共产党”才一出口,那边狗蛋就发狂一般地高叫起来道:“你说什么,是共产党!我的天哪!这可真真是条大鲨鱼呀!现在日本人正在全城搜捕……”
顾绅喝了一口茶,仰起头,眼睛望着狗蛋,缓缓地说:“他说什么,我没听到……”
狗蛋眨着狡黠的大眼睛说:“你是不又装聋作哑呀?”
“你呀!”顾绅用手指一点狗蛋的脑袋说,“你明明知道有人今个要出门,还在这儿偷懒,你呀……”顾绅扬起手要打狗蛋。
狗蛋忙一躲说:“哟!六子叔,你要出去呀。”
“那是我说走嘴了。”
狗蛋调皮道:“您走嘴了,怎么能失言呢。说错话可是不得了。”
“唉!”六子心也猛烈地跳动起来,急得一拍手说道:“我先出去了?”
顾绅喝了一口茶,嘴动了动,没说出声来,挥挥手。
周岱山一直凝视着手里的通行证,直等六子走出去,才轻轻点头笑了一声,道:“想不到顾绅果然肯出手帮忙
,这个人将来可以争取。”
“抗联”始终都是游击战,能打就打,打了就走,不能打当然也走,人熟地熟,走到哪儿都不愁吃住。东北人烟稀少,但多偏僻的地方都有人烟,因为早年这些土地大都无主,开垦了就是自己家的。“抗联”没有政府支持,没有军事编制,没有后方,因而也就没有兵员、给养、弹药补给,可到处都有人,有人民群众的支援,这一切基本就不成问题了。
这是一种人民战争,最深厚的力量存在于民众之中。可“遍地的集团部落”后,根据地、游击区成了无人区,“抗联”与群众分离了,就像鱼儿没了水、瓜儿没了秧。从此天大房子地大炕,野菜树皮是食粮,饿死冻死的比战死的多。
精制的黑漆茶盘里摆着两盏汝窑堆花双清小茶盅。
顾绅端了一盏茶,打开碗盖,一股清香之气,扑鼻而来。他稍稍呷了一口,直觉清醇无比,直人肺腑,不由得称
赞道:“好茶!好茶!”
狗蛋道:“这茶怎么好。”
顾绅问道:“六子呢?最近没人来找他。”
狗蛋道:”没有。“
顾绅淡淡道:“我就说过,他是个怪人。”
狗蛋道:“咋怪?”
顾绅邪魅的笑道:“国民党军吃喝不愁,见了日本鬼子抬屁股就跑。”
狗蛋道:“为啥呀?”
顾绅一动没动,眼睛仍然盯着那狗蛋道:“他们害怕。”
狗蛋满脸惊疑之色地向前走了一步说道:“那六子叔呐?”
“我还得留心想想。”顾绅笑了笑,道:“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。”
雷倾雪沉吟着,缓缓道:“他们不怕么。”
顾绅道:“我想,他们也怕?”
狗蛋像自语似的低声嘟哝着道:“是吗?”
顾绅皱眉道:“人只有一条命?”
雷倾雪神情很严肃,道:“可是我听说抗联却不怕死。”
顾绅道:“没有不怕死的,谁都珍惜生命。只是他们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死,值的了。”
狗蛋道:“师哥,您也没有怕死,您不但帮了六子叔。您冒着险这样干了。更使我佩服的是,干完这样的冒险
事情以后,您不但不藏不躲,还照常上班,一如既往,好像您根本没有干过任何伯人的事情一样。”
顾绅异常冷静地说道:“别胡说?这种话以后不要和任何人说。”
狗头馆的生意越来越难做,没事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围着闲聊。
白发苍苍的奶奶探出头来,顾绅带着怀疑而又畏惧的眼色,看着奶奶。
她脸上布满了皱纹,皮肤已油亮。
顾绅知道她是自己一说错话就要挨耳光,带着笑问道:“六子呢?”
奶奶摇摇头,道:“还在前台呢。”
顾绅转动了一下脖子,又笑了。
奶奶忽然又道:“你若是找那裁缝李,他已经要搬走了。”
顾绅道:“搬走了?什么时候搬走的?”
奶奶道:“快要搬走了。”
顾绅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?”
奶奶恨恨道:“因为她的老婆被日本人给杀了。”
“杨嘎达?”顾绅终于明白。
得罪了日本人的人,在这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。
他没有再说什么,只笑了笑。
谁知奶奶却又道:“你们没事就别去外面了,这该死的日本人。”
顾绅这时反倒异常冷静地说道:“我还得过去看看。”
雷倾雪用她那双秀丽的眼睛瞥了一眼顾绅道:“我正想去。”
顾绅微笑道:“你就别去了?”
奶奶毫不犹疑地一摆手说道:“你不能去。”
雷倾雪脸又刷一下红了,瞪着眼睛问道:“怎么不行?”
顾绅忽然沉下了脸,隔了一会儿,忽然道:“看到后你会很不开心?。”
奶奶倒抽了口凉气,满脸俱是悲愤之色。只见雷倾雪微微抬起头来,杏眼圆睁,像似在噩梦中猛醒一般地“啊”了一声,又往后连连退了几步,蹩眉凝目地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,紧盯着顾绅说道:“我明白了!原来是这么回事呀!”
顾绅已走出了巷子。
他看到裁缝李,也看到了凤三刀。
凤三刀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,捧着碗热茶在喝。
他华丽的衣衫外,又罩上了一件青袍,神情看来有些无精打采。
这时街那边正有个街坊慢慢地走过来。
小胡同里没有一个人,静悄悄的,连条狗都看不见。
奔丧的街坊根本连看都懒得看凤三刀一眼,这裁缝李倒也很老实,也不敢宣扬,只希望快点将老婆入土。
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到他。
顾绅一看见凤三刀。
他的眼睛一亮,嘴角上绽出了一丝笑纹,停下了脚步,看了看这凤三刀,又看了看裁缝铺子。
顾绅走近他了,突然道:“你几时来的?”
凤三刀笑了笑,嗫嚅着道:“我来看一眼。”
顾绅冷笑道:“谁让你来的?”
凤三刀慢慢地抬起头,看了顾绅两眼,道:“队长。”
顾绅道:“她是谁害地。”
凤三刀叹了口气,道:“你只怕想不到。”
顾绅很平静,很坦荡,道:“黑龙会!对吗?”
凤三刀点头。
顾绅沉默了半晌,又叹了口气,道:“他们会长换了,新来的好像是头山满。”
凤三刀又点头。
顾绅冷笑着,道:“你回去吧。”
凤三刀蹩眉凝目地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,道:“我怎么交代?”
顾绅微微抬起头来,道:“你就说我让你回地。”
凤三刀点头,皱眉道:“是小栗旬,我们怎么办?”
顾绅毫不犹疑地脱口而出说道:“找他算账。魔鬼!真是魔鬼!””
“这么说你要行动了?”凤三刀乐滋滋他说道:“什么时候?”
顾绅直望着他说道:“你先找跳蚤,查一下他的行踪?”
凤三刀的眼睛一亮,嘴角上绽出了一丝笑纹,这是抑制不住,发自内心的微笑道:“行,我这就去办。”
顾绅转动了一下脖子,低声道:“这是血债,赖也赖不了的。”
凤三刀道:“我……这就去。”穿着衬衫,戴上墨镜。他看不到黑黑的眼镜后面他那双眼,觉得都不认识他了。
天快黑了,黑压压的乌云从西边涌来,隐隐有雷声,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。
现在,顾绅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,什么也不能让他感到吃惊。顾绅和雷倾雪穿着一身黑色狗皮紧身
衣,那就像是他俩的情侣装。俩人的旁边是狗蛋,黑瘦干练的他很不协调。
顾绅仨人在一处僻静地等到了小栗旬。
顾绅、雷倾雪、狗蛋他们根本不让他再说话,手臂一抖,掌中已多了条一尺长的刀。
刀光闪动,妖矫如龙,带着急风横扫小栗旬的腰。
小栗旬一偏身,瞪圆了眼大喝道:“八嘎。”
顾绅邪魅的狞笑。
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。
小栗旬的武功纯熟、圆滑、老到,攻势凌厉。
就在这一瞬间,顾绅看到了狗蛋的眼睛。
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。
顾绅的已经抹向了他咽喉。
“噗”的一声,动脉已被抹断。
顾绅看到了血花四溅,道:“血债血还,这笔账今天总算是算清了。”
小栗旬凸着死鱼般的眼珠,歪着脖子躺在那里。
顾绅慢慢地走过去,蹲下来,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,黯然道:“别以为你是日本人,我就宰不了你?”
无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,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。
每干完一次,他就将尸体换上贫民的衣服,然后抛人臭水之中。每具尸体都是在不同的臭水沟里。
窗外划过一道强烈的白光,一声惊雷响过以后,下起了瓢泼大雨……
狗蛋静静地站在檐下。
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,仿佛比纪骁龙还要白得多。
顾绅说:“你没事吧,裤子……”
顾绅刚说到这里,狗蛋忽然见顾绅睁大了眼睛,指着他的裤子说:“哎,你那是怎么了?是血么……”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用手捏了一下。
狗蛋一抖,忙往后躲。
顾绅举起手指头一看,上面果然沾上了血迹,他不由得“哎呀”了一声。
这时候六子也看见了,只见那深蓝色裤子上湿了一大块,变成黑紫色,很显眼。
六子不由得也叫了一声说:“哎呀!你出血了!”他也要伸手去拉裤子。
狗蛋忙往后退着说:“不要紧,就伤着点皮,都包好了。”
“包好了还流血?快脱下来看看。”
两个人硬逼着狗蛋把裤子拉下来。
刀在肉上划了一道血槽,肉向外翻翻着,里面凝结着紫红色的淤血,伤虽然不算重,看着却挺吓人。
顾绅和六子都着急地埋怨他说:“你怎么不早说呢?一点药也不上是要感染的!”
顾绅又忙问六子:“家里有没有治创伤的药?”
“没有。可我马上就能找来。”六子嘴里说着拔脚就往外跑。
顾绅埋怨的望了狗蛋一眼,叹息着道:“我不喜欢杀人,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。”
狗蛋沉默着,神情也显得很伤感。过了很久,才长叹道:“我就知道是我太年轻,我下次一定小心。”
顾绅点点头,道:“人总有第一次。”
他抬起头,忽又问道:“你喜欢杀人吗?”
狗蛋瞪圆了明亮的眼睛说道:“我喜欢杀日本人。”
顾绅道:“我明白。”
一个声音突然问,是雷倾雪道:“你在跟谁说话?”
顾绅道:“狗蛋先生。”
雷倾雪凝视着狗蛋的腿,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你负伤了。”
顾绅道:“六子去找药了。”
狗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兴奋,道:“我没事?以前练功总会受伤。”
顾绅点点头,道:“练武的人,总是格外坚强。”
六子匆忙回来,道:“我很快吧?”
顾绅道:“嗯。”
雷倾雪道:“你拿了些什么?”
六子道:“我常用的。”
顾绅皱眉道:“就这些?”
六子道:“足够了。”
雷倾雪道:“让我来。”
顾绅道:“六子给他弄吧。你跟我出去。”
雷倾雪道:“我们出去?哪去?”
狗蛋叹息了一声,伸出手掌,在六子面前摊开。
他掌心赫然有根针。
针头还带着血丝。
六子动容道:“金针?”
狗蛋的嘴角上绽出了一丝笑纹,这是抑制不住,发自内心的得意的微笑道:“是金针。”
六子边给他处理伤口边长长吐出口气,道:“如此看来,婆婆果然就是传说的金针……。”
狗蛋得意道:“我啊就是她的传人。她就是金针老太婆。”
六子道:“她真有那么神?”
狗蛋苦笑道:“哎呀妈呀,奶奶的金针发出来时,若有人能看见,她也就不是奶奶了。”
六子只有惊叹。
顾绅领着雷倾雪来到医院,道:“我得配备点儿简单药品。”
雷倾雪道:“怎见得?”
顾绅道:“今天你也看到了。”
雷倾雪道:“那些药都是管制药品。那些治红伤的宝贝,多少钱都买不着。”
顾绅听到这里一皱眉,迅速地看了一下表,还差十六分钟到十点,道:“我想办法吧。”
雷倾雪猛抬起头,睁大了惊奇的眼睛,道:“难道你找纪骁龙?那个有点水蛇腰的男人。”
顾绅用手推了一下眼镜,突然说道:“有可能。”
雷倾雪道:“我怎么从未发现这医院里还有能帮你的人。”
顾绅淡淡道:“难道我认识的人就那么有限么。”
他看着雷倾雪,忽然笑了笑,慢慢地接着道:“也说不定我还找她。”
雷倾雪也笑了。
她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,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。
然后她就慢慢地转过身,慢慢地走了出去。
顾绅看着他微笑时,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,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,多么孤独的人。
但现在顾绅看着的是她的背影。
一个瘦削、孤独的背影。
顾绅忽然追上去,拉住了她的臂,道:“你难得出来,我想请你喝杯酒。”
雷倾雪仿佛很惊奇,道:“你请我喝酒?”
顾绅点点头,道:“我也难得请人喝酒。”
雷倾雪道:“到哪里喝?”
顾绅道:“随便哪里,只要不在店里。”
雷倾雪道:“为什么?”
顾绅道:“店里的酒不适合你。”
雷倾雪又笑了,道:“哦。”
顾绅大笑,道:“你在笑话我。”
雷倾雪微笑道:“眼下这种兵荒马乱的日子,全都乱糟糟的,狗头馆的生意实在是惨淡。”
顾绅叹道:“你真是个贤内助。”
雷倾雪道:“我本来就是。”
她微笑着,看着顾绅,道:“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?”
他眨着眼笑道:“马蒂格纳。”
雷倾雪道:“马蒂格纳?”
顾绅道:“一家西餐厅。”
他微笑着推开门,让雷倾雪走进去。
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来。
因为就在这时,他看见了池田夏希。
池田夏希正低着头,从檐下匆匆地向这里走。
他本来就是准备来找她地?